故园旧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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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段发生在民国的故事。女孩的记忆,从1920到1952,有些已经沉没在时光里。一些人与地名,再也记不真切了。
唯独那些关于SP的往事与心情,都永远深深印刻。
即使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。
序 临别之忆
1952年盛夏,北平西郊,燕静大学校园里。许念苏独自坐在湖边,偶尔用脚尖轻轻点着湖面。大雨刚过,暴烈迅疾,带着北平城郊特有的泥土腥气。一道盛大的彩虹划过天空晚霞。晚风吹拂,湖里的虹影、云影、塔影都随波碎裂。
念苏望着眼前的景致发呆。暮色中,她背影俊俏。细细的腰身,圆圆的臀形,掩在一身朴素的蓝衣黑裙之下,看不真切。却仍是民国廿一年,她刚进入这所教会学校的样子。
世事如白云苍狗,几经变迁,她都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身形、装束。连带着心中那个隐秘的世界。
像她老师William曾说的那样,守护好自己,才可能享受剩下的一切。
William已经不在。若不是此刻看见天上彩虹,想起那年和他的散步,她恐怕不会如此放纵自己的回忆。回忆一起,如野草疯长、如野马奔腾,收拾不住。此刻一人静静坐在湖边,思念的细节一往而深。他的眼神、说话的声音、手的样子……嗯,手的样子,那双厚实的、给她屁股带来疼痛与温热的手,那双看过、抚摸过许多次,也幻想过许多次的手。
天色向晚,云渐深蓝。念苏坐看着湖对岸一片熙熙攘攘。体育馆门口,是运着行李的大车,和一群又一群的人—搬进来的、搬出去的。
记得William曾对她说,彩虹是大洪水之后,神对诺亚的应许。从此再也无毁灭。
谁说应许就是真会实现的呢……
这是1952年,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。燕静大学被解散,故园将换新主。念苏所在的法学院也被拆分,合并给某个新成立的政法学校。
青年教师许念苏,在今天、最多明天,就得离开这个影响了她半生的园子。
反正William走了,去哪儿本也无所谓。只是据说那政法学校,临时安排在北平东城的沙滩红楼。记忆中的1937年,那是日军北平宪兵队所在地。想起那段时光,地下室里夜夜回荡的声音,那个木质的刑架,还有……念苏的身子不由轻轻一抖。
飞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此刻这句话,忽然无来由地出现在脑海里,击中内心。经过这么多年,她的家在哪里呢?
晚风轻拂,念苏仍悄坐在故园的湖边。思绪如同时光里的列车,把她带回到早年岁月的旧事里……
第一章 易笞之刑
许念苏出生在1914,民国三年。这一年,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,斐迪南大公遇刺,继而各国撕开了血战的序幕。在中国,却是民初再平凡普通不过的一年。若不是后来偶然得知,念苏自己也不会知道,在她出生的这一年,有些事情,便是命中注定。
民国三年,对于大总统袁世凯来说,也是难得的太平年月。去年平定了南方孙、黄叛乱,又消灭了各地几股流匪。北平这边,议会中乱党成员已被除籍,眼下俯首听命于自己。除了称呼还叫“大总统”,他的威权比之前清的宣统皇帝,只怕犹有过之。
从内心深处,他也早把自己当成了天下百姓之主。痛定思痛,要坐稳自己的江山,光靠兵威是不行的,根本上还是要收拾人心。《论语》里早说过,为人孝悌,就很少会犯上;不犯上,就不会作乱。道德带来的是秩序,是服从。眼下民国初肇,江山易帜,人心不定的当口,正合以礼教号召天下,重典胁服人心。
二月北平,冬雪初消。即将离任的司法总长梁启超呵着手,伏案撰写呈送大总统的《司法改良计划》。手边厚厚一叠手稿,是前清刑部沈大人留下的,里头记载着历代各种刑罚的沿革。
书稿里写到:笞刑渊源久远,自古便是用于教化的“教刑”。凡不勤学业、违犯礼教的,则以夏楚笞挞屁股,作为惩戒。历代施于臀部的刑罚虽多,但鞭、重杖之类用于刑讯的“官刑”,动辄皮破血流,留下永久伤痕,甚至“立毙杖下”。相比之下,笞刑所用的小竹板不仅更安全,也独有教戒之义。所谓“责人以痛,教人为戒”,打痛屁股的同时,也立好了规矩。
更现实的考虑是,各地监狱囚人充塞,岁费千万,国家财政压力大,犯人也苦不堪言。与其如此,不如将一些刑狱的徒刑刑期折抵成板子。责打完毕,即予释放。如此既能通过“教刑”宣扬教化,也能缓解财政压力,还为百废待兴的国家保留了劳动力,又不会伤残肢体。真可谓一举多得。
写完之后,梁启超轻轻吹了吹墨迹,吩咐秘书将信笺呈给大总统。
袁总统收到呈文,大喜过望,立刻召集幕僚探讨方案。十二个法律专家连开了几次讨论会,综合考虑刑罚效果与臀部的承受力,最终确立了“刑期一日,笞责二板”的兑换方案。待到10月5日,交由司法部正式公布。
它的名字叫做《易笞条例》。
待到念苏记事的时候,袁氏已经逝去。《易笞条例》连同那些恢复封建教化的刑法,在全国施行的时间不长,却在一个女孩的心里,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痕迹。
那年夏天,那个回不去的故乡。她在县城监狱前看见忘不掉的一幕:
人群围观下,两瓣通红的屁股,挣扎的双腿,年轻女子哀哀的叫声……
那是她心里第一次关于打屁股的萌动。
回忆渐渐清晰。
民国九年(1920)的夏天,南方小城。县监狱大门外,搭着齐人高的刑台。
自从民国三年《易笞条例》颁行以后,县里笞打人犯,就在监狱门口的刑台上公开执行,以正民风、儆效尤。这刑台高度适中,与观刑者保持着距离,而竹板笞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响亮回荡,让小偷小摸、聚众赌博、作奸犯科之辈望而生畏,不敢再犯。有时也会公开责罚那些沉湎黄烟的烟鬼,效果颇佳。
但围观的人群,却很少有像今天这么多。
小念苏逃学出来玩耍。她穿过拥挤的人群,看见刑台上放着一张长桌。一个妙龄女子跪撅在桌上,深埋着头,身体朝向台前围观的人群。念苏依稀认得她是隔壁的秀龄姐姐。只见她细白的脖颈上沁着汗珠,身下长桌铺有垫子,跪在其上,倒不至于硌着手脚。只是她穿着不太合身的粗布囚衣,掩不住身后撅起的浑圆屁股。两名打着绑腿的狱警呈立正姿势,威严地守候在长桌两侧。
刑台旁竖立着布告栏,平时就是用来张贴判决书的。人群交头接耳。
“被诉人沈秀龄,年十九岁。其与张某某和奸淫奔一案,经伊父告诉,检察员起诉至本县公署,判决如左:
沈秀龄和奸罪成立,判处徒刑六月,易以裸臀笞责三百六十杖。
……查《暂行新刑律补充条例》第六条之规定,无夫妇女有和奸情事,当处五等有期徒刑或拘役。被诉人不尊父命,竟自淫奔,和奸丑事,伤风败俗。更兼毫无悔意,显失羞耻之心,徒以监禁,未足为教。又查《易笞条例》之规定,此等奸非、和诱之罪,正得易以笞刑,以促其知廉耻,兼正国家法纪、公序良俗。
……今依律严处被诉人,定于民国九年七月八日公开执行。
检察员吴某某监视执行。
全案定谳。
承审推事曾某某
书记官徐某某
民国九年七月三日”
判决书上,盖着审判署鲜红的大印。
念苏在人群里听旁观者窃窃私语,似懂非懂。
“姑娘犯和奸罪被打板子,这年头还真少见啊……”
“是啊。听说这和奸之罪,是要尊亲属告发才能论罪的。她家老爷子真是铁了心了。”
“据说她是在女校受的影响,拿了家里的钱跟一穷小子私奔了。私奔就私奔吧,还把身子给了人家。这可好,被家里抓了回来。”
“听说老爷子原本要把她许配给县长侄子的,这回在县里丢了面子,大发雷霆,宁可不认这女儿,也要坚决把她送官纠问。”
“你们不知道,这回大动阵仗地用刑,关键是因为她进监狱里不老实,对同监教唆什么先进思想,犯了县里的大忌。听说她在监狱里,已经挨了好几回教训呢。”
“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,读了半天女校,结果换来这打屁股的下场,哎……这女校啊,实在是读不得。”
……
人群议论声中,忽然一阵骚动。狱警连忙把人群往外侧赶,不让拥挤。念苏看见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、带着玳瑁眼镜的人走向刑台。原来是监刑的检察员到了。身后跟着的,是穿着白衣的驻狱医师,手提一个医疗箱。念苏看见台上的秀龄姐姐身子颤抖了一下。比起往常,这次执刑似乎特别受县里重视,这种当街行刑的阵仗,已经让秀龄羞惧交加,不知所措。 检察官上台站定,清了清嗓子,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。“沈秀龄犯和奸罪一案,业已经审判署判决定谳。今由本员监视,依法公开执行刑罚。台下人等肃静!”
他顿了一顿,继续道:“依《易笞条例》第七条之规定:执行笞刑,应先命医师诊视犯人,出具堪受笞刑证书。请驻狱医师执行体检程序!”
狱医走到桌边,稍一迟疑,便一把将她囚裤扯了下来,又将她上衣掀至腰间。小念苏听到秀龄发出“啊”的一声低叫,埋在双臂中的脸羞红到了脖子根。这囚裤本为方便行刑而设,粗布裤子,配上宽橡皮绳,本是极易扯下。行刑当天,只允许内穿小裤。褪下之后,两瓣屁股便露了出来。秀龄本来腿又修长,这样一支撑,屁股就高高地向后撅起。
台下念苏惊讶地发现,秀龄姐姐的屁股上已经是通红一片。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,只是看着这一幕,忽然感觉心砰砰跳。
“看啊,她屁股在监狱里挨过打了。”台下议论纷纷。
小念苏的心跳得更厉害了。
台上,秀龄把头深埋在臂弯里。屁股曝晒在阳光下,已然微微有些汗珠,一片红晕,分不清是被晒的还是被打的。而更为羞耻的是,此刻被当众剥光裤子,红红的屁股就这么被展示在高台上,还要听着台下的议论……她的余光瞥见狱警投射在长桌上的身影,微微颤动着。
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狱警打屁股了。
起初,她只是被判处了五等徒刑。被监所羁押后,家人曾经来找过她好几次,让她赶紧认错服个软,这样家里也留了面子,到时疏通一下关系把她假释出来,她也免受牢狱之苦。只是深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秀龄,又如何能认同这荒谬的“和奸”罪名。她打心底里不愿受这“疏通”的恩典,更不愿意向这小县城里愚昧的旧俗妥协。反正还能怎么样?无非是六个月的五等徒刑而已。她还随身偷偷带了一本小册子:独秀先生的《社会改造的方法和信仰》。趁着在狱里的时候,试着告诉同监,外面是怎样的世界。
一天傍晚,她忽然被两名狱警带到一间昏暗的屋子里。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看着她:“沈小姐,我是这里的典狱长。今天亲自来过问你的案子,想必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为什么。”
“真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?”
狱长啪地一声,将小册子拍在桌上。“这是从你枕头下搜出来的!”
秀龄嘴一撇,“这是公开的出版书籍。再说这本书怎么了?哪条法律不允许我在监狱里带书了?”
“沈小姐,我劝你少些嘴硬,多识时务。你的案子,可是县里特意关照过的,你若诚心悔过,便可从宽发落。没想到你这么顽梗不化,入狱之后还行教唆之事,再这样下去,就别怪我们采取手段了。”
“我没什么可以悔过的。”秀龄转过脸去。
典狱长脸上微微一笑。
“嘴硬的人犯,我这儿也见多了。县里也关照过,若你冥顽不灵,自应依法从严管理。那就先教教你这里的规矩吧。狱警,执行六一九号令!”
“等等……你们要干嘛?”
还没等秀龄反应过来,两名狱警不由分说,把她连拉带扯架上一旁的长桌,按趴在桌上。
“你们干嘛!……”秀龄屁股朝上地趴着,整个人还是懵的。
典狱长慢悠悠地说,“沈小姐,你违犯监规,屡教不改,按民国三年司法部六一九号令,此等顽犯,应予掌责80。狱警,把她裤子脱下,找个垫子垫着,按在桌上责打!”
“等等啊……你们不能……”说话间,她的裤子已被一名狱警利落地扯至大腿根。另一名狱警拿了布垫,塞在她腰下,然后在两边反手扭住了她。秀龄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,只能徒劳地挣扎着,很快就被狱警牢牢按趴在布垫上。
从小娇生惯养的秀龄,第一次被人这样剥光裤子。一时间手被扭着无法动弹,屁股向上撅着,心里的羞耻多过了惊怒,正待开口,啪的一声,左瓣屁股上一记热辣的痛,紧接着右瓣屁股上也是啪的一巴掌。
“啊!”
两名狱警站在左右两侧,一左一右用手重重打在她的屁股上。两边交替责打,左边的臀肉还在颤动,右边的巴掌已经落下。
啪!—“唔……”
啪!—“嗯!”
响亮而羞耻的责罚突如其来,没几下功夫,她两瓣屁股上已经通红一片。秀龄抿着嘴,强自憋着不叫出声。一向要强的她更不想在羞辱之下屈服。只是屁股上的痛由不得人,她只能偶尔扭动着身子,想缓解一下这源源不断的疼痛。
然而两名狱警都是农家子弟出身,手大且厚,一巴掌就能盖住秀龄娇小的屁股。从未挨过打的秀龄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,未经风霜的鲜嫩屁股,又怎能扛得住狱警这般责打?几十下后,滚烫的屁股疼上加疼,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哀叫。
啪!—“啊!”……
啪!—“哎呦!”
典狱长微笑着看着她红肿的臀部。“沈小姐,屁股挨打的滋味不好受吧?你不守妇道,正是县里深深厌恶的。看在县长和你爹的面子上,本来你只要认个错,就能把你假释出去的。现在只是略施薄惩。若是继续顽固不化,到时候屁股受罪,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。”
滚烫在臀上蔓延着。看似柔弱的秀龄心中却激起了倔强,“我不要领情!你们这些王八蛋,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!等我出去了,我去平政院告你们滥用公权!”
典狱长呵呵一笑。“念了点书就想翻天?还平政院?放心,对付你这样的丫头,我也不用什么特别手段,合法地收拾你就足够了。你等着瞧。”
……
那天晚上,秀龄是捂着屁股被带回监房的。夜晚她侧身躺着,轻轻抚摸着头一回挨打的屁股,心里思绪万千,后半夜才入睡。没想到第二天清晨正睡得迷迷糊糊,狱警又把她从床上拖起来,在监房里就扒下裤子,一路拖到刑房,以“违犯监规”为名执行掌责,照例是打80下屁股,数目并不超过法定上限。夜晚睡前也同样如此。一连数日,有时就在监房里执行责打。几天下来,秀龄的屁股每天都红肿着,心里却愈发倔强。她打定主意绝不“悔过”,出去之后也一定要控告监所。大不了再挨几顿打,也没什么可怕的。
直到今天清晨受完掌责后,典狱长忽然把一纸新的判决书放在她眼前,告诉她监禁已被依法转为笞刑,上午就要在狱前当街执行。
她懵了。判决书不是在定谳时就应当确定的吗?怎么能这样说改就改……当街?难道是和那些男犯一样在监狱门口?……思绪纷乱兼不知所措,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狱警一路带到刑台上……
阳光又热又晒,照在撅着的裸臀上,秀龄羞耻地闭起了眼睛,思绪却蓦然被打断。她忽然感觉臀瓣被分开,后庭被什么擦拭着,紧接着一种火热火炙的感觉从花心蔓延开去。随后,一根冰凉的玻璃棒直直地插进了身体。
适才,狱医从医药箱里拿出一个铁盒,打开盒子,取出一根奉天产的“仁丹”牌体温计。这体温计看着比一般的要大许多,长有5寸(即今17cm),宽扁形状,前端有着很长的水银柱。他取出一块酒精棉球,擦了一下体温计,然后两指轻轻分开秀龄的臀瓣,把酒精棉放在秀龄的后庭上仔细擦拭。擦拭干净后,在体温计上抹了点凡士林,缓缓地把体温计推了进去。
狱医一面给秀龄量着体温,一面仔细检查着她臀部表面。秀龄的屁股红红软软的,沁着汗珠,有如桃花初绽,想是早上已在狱里挨足了打,好在并无硬的肿块。这种状态是最理想的:既热身,又不留伤。有了这样的铺垫,受刑人臀部对于笞责的耐受力也会提升,不至于出现承受不了刑罚而昏厥的情况。只是待会毕竟要打几百下板子。这细皮嫩肉的屁股,是否能承受得了全部刑罚?报告上须得注明一下。狱医一面心里琢磨着,一面继续检查着。
台下人群瞪大了眼睛。 此刻的秀龄,早已羞愧难当,六神无主。早晨屁股挨完掌责的痛还未完全散去,待到冰凉的体温计直直插入肛门时,那种异物感更是难受—为确保读数准确,狱医专门选择了这粗长的“仁丹”牌体温计,虽然是慢慢推入,但却直抵直肠。而且这一切还暴露在人群围观之下……秀龄不敢想象自己撅着屁股插着体温计的样子,几欲落泪,却只能默默忍受这羞耻的检查。
台上的检察官也咽了咽口水。这些年来,监督行刑很少这样正式,身体检查也大多走个过场。要不是县里这回特别重视这个案子,执业生涯大概没有机会能看到这样的景象。而且,他的视角不同于台下围观群众。作为监刑者,只有他和医师,能够从后方视角观察到秀龄的整个下身—为保证整个行刑过程合规,这是必须的。从他的角度看过去,秀龄的白腿红臀一览无余,甚至可看到她隐秘的羞处所在,不由得面红耳赤。
但一般民众则绝不允许看到这一切。笞刑意在教化民众,若暴露私处,便有违本义了。他们被狱警拦住,只能站在刑台正前方一定距离观刑,看着台上的秀龄低伏着把头深深埋在双臂中,屁股呈两弯半圆的轮廓向后撅起。臀沟中间,隐隐可见插着的那根“仁丹”牌温度计在微微颤动。
小念苏也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,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。
安静了两分钟左右,狱医将体温计缓缓拔出来,用酒精棉擦了擦,看了下读数。又给秀龄测了脉搏心跳,然后在《堪受笞刑证书》上写下:
体温:37.2°c
心脉:正常
体格:似柔弱
臀部状况:色微红,无伤及肿块,堪受笞刑
执行笞数:应执行360杖,实际执行285杖
在最后一栏证明处,他写下:“体无亏损,可以易笞,以臀至深色红肿为宜。能否一次终了,视执行情况待定。”签上自己的名,交给检察官,便退到了一旁。
原来这套严格的体检程序、以及执行数量的折减制度,都是北洋政府所专门规定的。平时责罚作奸犯科者很少有这么讲究,毕竟这回县里重视,受刑者又是弱女子,倘若打出了问题,难免要被追究渎职责任,因此正式地走了全套体检程序。又因盛夏时公开行刑,唯恐受刑人体力不支,司法部早在民国四年就发了文,凡是在七八月间责打的,一律“本数八折,除零起五”。也幸亏是在盛夏,被判6个月五等徒刑的秀龄,屁股上可以少挨几十下责打。
检察官看了证书,朗声宣布:“沈秀龄身体无碍,可以开始执行。传刑具!”
一名狱警拿着两根刑杖走到了台上,交给检察官。秀龄心里虽然好奇,但毕竟羞耻,没好意思转头看看这两根即将打在自己屁股上的物事,台下观众却看得分明。
按照法律要求,检察官要先检验刑具是否合规。同样是板子打屁股,刑具轻重之间,区别大不相同。因此《易笞条例》明确规定刑具的规格:笞用竹为之,平其节,长三尺五寸,大头阔一寸三分,小头阔八分,重不过十二两(按今度量衡,刑具规格近似长1.17米,大头宽4.5厘米,小头宽2.7厘米的竹板子,重量不得超过442克,近似于数学老师用的教尺)。
只见检察官拿起竹板摸了摸,光滑的竹板已经削去竹节。用手掂了重量,也刚好合适,于是宣布:“刑具合规,请执刑人预备!”
两名狱警接过刑杖,又叫了两人上来,把跪撅姿势的秀龄按趴在长桌上,并用布垫把屁股垫高。相比跪撅,这样的姿势更适合持久用刑。笞刑作为“教刑”,也要有足够的时间才能发挥教育作用。只见两位狱警调整着布垫的位置,把秀龄的屁股安置妥当后,便紧紧按住她的上身—毕竟是用三尺多长的大竹板子持续责打屁股,翻滚、失禁都是正常的。
软垫垫在身下,减轻了些许不适。秀龄只感觉到狱警把凉飕飕的竹板放置在自己两瓣屁股上。只是这一切,一定也被台下围观的人看在眼里吧……她羞愧地不敢多想,把头更深地埋到了臂弯里,默默想着怎样才能挺过这将近三百下的笞打。
耳听得检察官向狱警宣布行刑规则:“沈秀龄犯和奸之罪,当责打裸臀共计二百八十五。左右臀同时受杖,行刑应平击其臀,不得责打腰背胸肋、手足及其它虚怯之处……”
台下有人小声议论:
“以前打个犯人哪有这么多讲究?”
“毕竟是姑娘,所以才强调只能打在屁股上,免得打腿打重了不能行走,打到腰脊伤了人……”
“台上那两位老兄,下手可得稳着点啊……不高不低,就照着屁股肉多的地方打。这样屁股打得再肿,人却不会有大事。”
显然这些闲人经常在刑台下观看笞刑,早已悟出了门道。小念苏听着,心里忽然默默有些奇怪的感觉。“照着屁股肉多的地方打”……她不自觉把手放到身后,轻轻触碰、感受……
闲汉继续说:“你道这刑台上为何要加一长桌,让犯人趴在上面受刑?听到长官说的‘平击其臀’了吗?板子平着落下,伤害就小,打屁股的时间也更长。若是像前清宫里那样,趴在地上用大板子打,几下就皮开肉绽,几十下就能送人见阎王……”围观的人听了,都纷纷点头。却见台上一片肃静,狱警已各就各位,狱医也上前一步,就近观察。人群也跟着息声。
检察官见状,朗声说道:“预备—执行!”
呼—啪!
一声令下,两名狱警便抡起板子,响亮地抽打在秀龄的屁股上,同时报着数。果如闲汉所说,板子落下的位置,重点集中在臀峰附近多肉之处。
啪!啪!……啪!啪!板子一左一右打在秀龄的屁股上,留下一条条通红的杖痕。秀龄顾不得羞耻,忍不住“哇—”的一声,哭了出来。
早晨接到易笞之刑判决书的时候,秀龄还在想,大概也跟掌责区别不大。忍一会,早早打完就好了。没想到竹板真的打在屁股上时,那清脆的痛竟这么难捱!人们常说“痛打”一词。但直到此刻,她心里才第一次明白了痛打屁股的涵义。厚厚的竹板是不带温度的,每一杖打下,仿佛随着“啪!”的一声,疼痛迅速弥散在整个屁股的表面。坚韧的竹板子,似乎要把臀肉打得凹陷进去!
“七!……八!……九!……十!”
啪!啪!……啪啪!—“啊……啊呦!”
秀龄满脸是泪,已经无法像掌责时那样自持了。她可怜地哀叫着,两瓣屁股在责打之下无助地扭动,企图躲开板子的笞打。奈何被两个狱警按住上身,根本挣扎不得。
更让秀龄难以忍受的,是行刑的方式。两瓣屁股同时挨打,连缓一下的时间都没有,就紧接着下一记笞打。这种左右同时打屁股的方式,别名“合欢之杖”。相传五代时开封府尹刘铢,每当用刑,必问受刑者年纪。回答多少,既以其数杖之;杖臀时,又必两杖同时落下,责打双臀。这便是“随年杖”、“合欢杖”的来历,传习千年,精髓犹在。
自从民国三年县里执行易笞之刑以来,便一直采取这“合欢杖”的方式行刑。理由是单边决杖,容易承受不均。特别是执行数量多了之后,难免对某半边屁股不公平,比如一边已经打肿,而另一瓣屁股还有没被打到的地方……
不过,要确保两瓣屁股受刑程度相同,是要有技术要求的。不仅要求掌刑人手稳,而且需要彼此有足够的默契,才能让落下的板子既不互相干扰,又能同时责打到该打的位置。责打秀龄的两位狱警,年纪虽不大,却都是精通笞道的好手。虽然心知秀龄一介少女,经不得打,手上已留了力道,但毕竟是行刑。只见他们举手之间相互配合,左一板右一板交错打在秀龄的两瓣屁股上,并不顾她的哭喊。
啪!啪!之声回荡。台下的念苏,看到秀龄姐姐被打着屁股,双腿无助地扭动,红臀白腿,交相映衬……望着这一幕,她心里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萌发。而此刻的秀龄,下意识里已经顾不得被当众打屁股的羞耻,头也不再埋在手臂中,开始哀哀地哭了起来。
啪!啪!—“……啊哇!”
转眼间,秀龄的屁股已经挨了46下板子。从台下看去,她两瓣被垫起的屁股已经被板子打得全然红肿。小念苏还观察到一个细节:两名狱警只按住秀龄的上身,下身却任由其挣扎。随着笞打力度的加大,每当板子落在屁股上,她的腰臀都会习惯性地向上反弹。给人的观感,仿佛是恬不知耻的屁股,主动迎着下一板子的责打。特别是重点责打的臀峰,虽已被打得通红,仍旧随着板子的起落不断撅起、摇动,似活该受到这样的处罚。 围观的闲人也兴奋了。
“真是欠打的屁股。”“用力打啊!”
啪!—“啊!”……
啪!—“哎呦!”
小念苏不由看呆了。
这一声声哭喊中的哀叫,如雷殛般一下下打在念苏幼小的心里。这是怎样一种奇怪的感觉呢?念苏呆呆站在台下,小脑袋里一片空白,有一刻竟希望趴在台上接受责打的人是自己。周边民众窃窃私语,念苏却似乎充耳不闻,只听见秀龄姐姐哀哀的叫声,声声入耳,直达内心深处。为什么呢?她不知道。
狱警报着数,继续一下下打着秀龄的屁股。刑台上的秀龄,早已涕泪交加。80多下打过,屁股疼痛之余,似乎又有点适应了责打的节奏,已经不像开始那么难捱。屁股上已不再感到清脆的疼痛,而是转为厚重的、滚烫的疼痛。有那么几下,秀龄甚至觉得那种感觉异样无法言喻,似乎能感觉到某种湿润的东西在不受控制地流淌……台下的起哄让她羞愧难当,身体的状况让她心里一片混乱。是否这犯了错又恬不知耻的屁股,就该被这样公开责打?……她觉得自己已经要疯了。
持续落下的板子,带来的剧痛让她只剩下哭喊。板子毕竟是板子,刑罚毕竟是刑罚。这可是半年徒刑易换的惩罚,怎可能饶她的屁股轻易过关!
只听啪!啪!两声,板子重重落在秀龄臀峰中间的位置上。臀肉被打得晃动不已,甚至连带屁股眼,都为之一颤。
很快又是啪!啪!两声,板子再一次落在同一个地方。
秀龄的屁股,在这一寸多宽板子的持续笞打下,本无多少受刑之处。臀峰又是重点受刑部位,刑上加刑,久而久之,被重复笞打的部位便愈发疼痛。无休无止的疼绵延不绝,在屁股的荡漾中如一波接一波不断累积。而且双杖齐下,两瓣屁股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。
秀龄一边大声哭喊、大口喘气,一边用手紧紧拽着刑桌桌沿,有时拍打着刑桌。两名负责按压的狱警都是老手。无论秀龄怎么挣扎,上半身都按得牢牢不动。同时只按住上臂,却任由她用手拍打着刑桌,也不管她双腿挣扎、交替屈伸。这样一方面可以让受刑人吃痛不过时分散些注意力,比较人性化,另一方面受刑人蹬腿挣扎,无形中促进了刑罚的现场效果。打到这个程度,差不多已经打掉了受刑人的自尊,只剩下无助。所谓“杀威棒”就是这个意思。
啪!啪!—“啊……啊哇!”
刑罚仍在继续。只可怜秀龄的双手不断地拍打桌子,却丝毫减轻不得屁股上传来的剧痛。双脚乱蹬,囚裤已被蹬到小腿处,屁股扭来晃去,也丝毫躲不开板子的责罚。而且行刑的狱警见秀龄如此不乖—几次蹬腿差点妨碍到落杖,更是打起了精神,板子带着风声,重重地往她屁股上招呼。
啪!啪!
“哇!我再也……哇,不敢了!”……
呼呼—啪!啪!
“呜呜!……求长官饶了我吧!”
呼呼—啪!啪!
“哎呦哇!……别打屁股了!呜呜!”
秀龄终于忍不住了,一边挣扎哭喊,一边涕泪交加地求饶。早先私奔时的笃定,乃至监狱里的倔强似乎已经荡然无存。也难怪,所谓“捶楚之下,何求不得”,多少大汉都熬不过打,更何况沈秀龄这一介弱女子。这顿屁股打到现在,堪堪才打了160多下,已经把秀龄打到崩溃了。
检察官抬了抬玳瑁眼镜。想起早晨,典狱长私下里跟他说的“攻心为上”,眼下这种哭喊求饶的效果,正是最合适的,也符合“教刑”促己反省、教育民众之义。眼看沈小姐的屁股,特别是两瓣臀峰位置已打成深红,有些地方呈现青紫,更有些地方开始破皮。要是放在往常男犯人身上,自当继续行刑,以达惩戒效果,对沈小姐却可不必如此绝情。
于是他向一旁的狱医使了个眼色。狱医会意,上前一步说:“且慢!”。
两位行刑的狱警闻言,便停下了责打,甩了甩酸痛的胳膊。负责按压的狱警,也放松了手上劲道,让秀龄得以休息一会。
狱医走上前去,轻轻在秀龄背上拍了拍,让她不要乱动。顺手把几乎蹬到脚踝的囚裤拉回到她大腿处。
只见秀龄的汗水浸湿了囚衣,低声抽泣,楚楚可怜。被垫起的屁股偶尔抽搐,像是在喘息。整个屁股上板痕青紫相间,特别是臀峰,呈现出带着血点的深红色。
狱医一面轻轻揉捏秀龄的臀部皮肤表面,一面仔细观察屁股上是否有硬块。手触碰到臀部时,听见她“咝”地一声倒吸了一口气。眼下秀龄的屁股已经完全被打肿,倘若坚持打下去,肯定会皮开肉绽。此刻笞刑的效果基本达到,而且监刑官已有暗示,今天的用刑,显然可以告一段落。秀龄虽犯奸罪,但毕竟打心底里说,也是因为得罪了县里才会这样。此刻人见犹怜,顿生不忍之心。他检视了一会儿,转身跑到检察官面前低语了几句。
只听检察官宣布:“沈秀龄犯和奸罪一案,现已执行168杖整。惟依《易笞条例》第七条之规定,执行笞刑中,若发现犯人体格不堪受笞刑者,得犹豫执行之……”
台下交头接耳:
“什么叫犹豫执行啊?”
“就是如果屁股受不了打,剩余的数目就留到下次再打。”
果然听得检察官接着说道:“今日酷暑当头,方经医师检验,沈秀龄目前之情况,已不堪再受笞挞。故此决定:今日将零数17杖执行完毕后,暂停责罚。剩余笞责100杖,暂缓至十日后继续执行。按律,执行终了前,应将犯人拘置于监狱。请狱医在刑罚结束后为必要处理,然后由狱警将沈秀龄押送回监。”
闻言,狱警们上前,又把秀龄的按趴回原位,照着她已经红肿的屁股继续抽打。短暂的休息后,疼痛更为敏感,狱警们的手劲也有所恢复,并不理会秀龄的痛哭挣扎,结结实实地补完最后17下板子。打完后,检察官向狱医等人吩咐了几句,便先行下台离去。烈日当头,站着监刑那么久,也是个辛苦差事。
过了一会儿,人群见无甚可看,也慢慢散去。小念苏想到秀龄姐姐受刑半日,甚是可怜,赶忙跑去问监狱的门房讨些水。门房知道秀龄得罪了县里,甚是可怜。这小孩又有善心,便把茶缸借给了她。
小念苏走上刑台时,看见秀龄仍瘫趴在刑桌上,衣衫浸透汗水,被稍稍拉下一些,盖住了饱受笞打的屁股。狱医正从药箱里拿出一种黄白色的药粉(念苏后来知道,这是云南产的,叫做“白药”),然后继续翻找着其它物事。
念苏把水送到秀龄旁边,说:“秀龄姐姐,喝点水吧。”
秀龄见是邻家的小念苏,想必刚才挨打的情形,都让小丫头看见了。虽觉得不好意思,但被打了那么久屁股,也实在渴得很了,便谢过她,支起身子大喝了几口。
却见狱医又拿出了一瓶白色的羊乳膏,把药粉和白色的羊乳膏和在一起,用手搅拌,然后让秀龄自己拉起囚衣,仍旧露出屁股。一边嘱咐她趴好别动,一边均匀地把药膏抹在她的臀上,轻轻揉搓。
秀龄默不作声地趴着,感到身后一阵清凉。此刻不再用刑,神志已有所恢复,羞耻之心复生。被外人揉捏屁股,本是十分羞耻的事,好在台下的围观人众已渐渐散去。感觉狱医的手在臀上不断揉拭,有时分开臀瓣,以便将药膏涂遍所有部位。一边揉拭,一边还会轻轻拍打,好让药被充分吸收。秀龄心里虽觉十分尴尬,而且刚刚挨完责打的屁股,即使轻拍都会觉得很疼,但心知狱医是为了自己好。于是忍住了痛,配合地把屁股微微撅起,任由狱医治疗。心里竟隐隐希望他能多治疗一会儿。
只是想到十天之后,还余下了100下板子要责罚。虽然今天的噩梦总算过去,毕竟之后还要打那么多下。而且这些天不知道典狱长等会不会为难自己,出来之后又能去哪里……想着不由心如乱麻。
秀龄一面胡思乱想着,一面静静地趴着。
却不知一旁的小念苏,看着眼前这一幕,再次怔怔。 第二章 归去来兮
那天,念苏回到家里,久久不能平静。
啪!—“我再也不敢了!”
撅起的屁股,红肿的臀瓣……
那两瓣被责打的屁股在脑海里晃动着,挥之不去。
从内心混乱中冷静下来后,她开始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。年幼的她虽未经人事,也并不知道秀龄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,真正让她难以释怀的,是心里那种感觉。
那种说不出来的、异样的感觉。如鬼似魔,挥之不去。她心里有太多困惑:打屁股明明应该是让人害怕的惩罚,怎么会心里觉得若有所动?更奇怪的是,为什么自己会很想被打屁股?会很期待那个挨打的人是自己?
许多年后,念苏回忆起那时,也许并不是什么事“改变”了她。打屁股之于她,也许是与生俱来、存在于骨子里的属性,与她的敏感、对人世无法抑制的同情一样,都是她不可剥离的一部分。天性已赋,需要的只是一个机缘去触发。然后在余下的人生里,因这个属性而萌动、而欲求、而思省、而幻想,直到有一天,心里的这一面能够深深地被接纳、被拥抱。
小念苏回到家的时候,家里只有老佣人吴妈在。吴妈打开门,见她一脸心不在焉,只道她又在外头玩野了,咕哝了几句,就走开了。念苏走过天井,瞥见母亲的卧室里没人,想来又是去谁家帮着缫丝去了。便蹬蹬蹬地跑上楼,回到自己的闺房。
这间宅子,还是许家祖上留下来的。
念苏已经亡故的父亲许修竹,就出生在这座江南小城。清末,他从武备学堂毕业后,参加了新军,移驻四川,担任管带。宣统年间,藏边有事,他随军进藏,从波密一路血战至工布江达。刚以为不久就能回去,谁料宣统三年(1911)武昌起义爆发,形势陡变。他跟着长官一路北上羌塘,意图从青海撤回内地,就此音讯全无。
那时许夫人在成都,带着一个十岁的幼子。闻知电报,日夜饮泣。几月过去后,心觉丈夫已无生还可能。想到荒原之上,丈夫遗骸未收,魂羁异域,更是心如刀绞。真是应了那句话: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中人。
没想到一年多后,一个夏天的傍晚,她竟然听说丈夫活着回来了。
再见到丈夫的时候,摸着他的脸,只见他满脸黝黑,形容枯槁,但真真切切便是自己的丈夫。真是不敢相信,恍如梦境。
听他说,队伍一路逃脱追击,最后迷失在荒原里,粮草又尽,只能以雪止渴,捕猎求生。百余人的队伍,最终只有七人生还。每当北风卷地、四野茫茫,他心力俱竭,以为将死时,想想远方爱妻,便又挣扎着爬起,拿起枪去找吃的……就这样一月又一月,终于挨到了柴达木,有了人烟。茹毛饮血即久,吃到有盐的菜,都觉得胜似山珍。归心似箭,愈发想念妻子做的菜肴。虽然身体已经虚弱不堪,仍坚持着一路赶回成都……
闻言,夫妻两人相拥而哭。九死一生之后,许修竹落下了许多病根,伤了胃,总是吐血。虽有夫人悉心调理,起色也不大。幸而儿子日渐懂事,心下宽慰。
不久之后,许夫人怀上了念苏,许修竹就更不愿让她劳碌了。大概预感自己时日无多,经常摸着她的肚子对她说:“我若死了,还能留两个孩子代我照顾你。只是孩子不听话了,我就没法帮着你管教了……实在不行,只能劳你多做几顿‘水笋烧肉’了哈哈”。许夫人每次都“呸、呸”地打断他:“瞎讲什么呢。还油嘴滑舌的,自己馋了吧?赶紧休息去!……”
这是他家乡的味道。家乡多竹,每年春雨时,取新笋、鲜肉,以酱油、黄酒文火而炖。肉因笋而不腻,笋吸油而滋润,起锅时芳香四溢,鲜美无比。当然在家乡话中,这也是个双关语,即用竹尺打屁股之意。光滑的竹尺子把屁股打得火红滚烫,正如菜名。因此每逢家长要请吃“水笋烧肉”,之后便是孩子的哇哇大哭。
当然,往后的日子里,许夫人很少打过孩子,总是温柔照顾,孩子们也不恃宠而骄。所以在念苏的记忆里,“水笋烧肉”更多是春天那道热腾腾的菜。
民国二年冬,许修竹一病不起,最终没能尝到翌年的春笋。许夫人恸哭之余,心念俱灰,一次性领走了官发的抚恤金,带着两个孩子和所有的家当,回到了许家故乡的老宅。
她给刚出生的女儿,起名作“念苏”。大概是想纪念他们在姑苏城初遇的日子。冬雪初消,七里山塘,红泥火炉……
许家的宅子与寻常江南民居相似。青瓦白墙,高墙深院。进门是天井,围着厅堂、主卧、厢房。二层环廊上是书房,最里面是女眷的闺房。闺房不设窗户,几与外界隔绝,古人所谓“深闺”,就是指其私密封闭而言。
等到念苏稍大的时候,许夫人就让她住在二层的闺房。
儿子已经大了,去念了讲武学堂。本是坚决不让的,奈何他意志甚坚。想来父子一样的心性,叹口气,也就由他去了。
官发的抚恤金足够,但自己在家闲着也是无事,日常便去帮人缫丝,一来缓解些寂寞,二来挣些钱给家用。小丫头日益长大,出落得乖巧可爱,原本自己带她,这时便放心地把她送进私塾。不仅日间能也有个照顾,也能让她学些知书达理的道理。准备待她开蒙后,再用攒着的钱送她读女校—许夫人阅历既广,对新旧学都有些自己的看法,可不是个保守的家庭妇女。
且说小念苏回到自己的房间,仍在回想着早晨笞刑的一幕幕。直到吴妈喊她下楼吃晚饭,说是许夫人托人捎话,今晚不回来了,让吴妈安顿她早点睡。
小念苏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一跳一跳的声音。匆匆吃完饭回房,下意识地把被子叠好放在床中央,等着等着,时间似乎很快就过去了。
入夜后,她虚掩着房门。坐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这样呆坐了很久,听见楼下厢房,传来吴妈的鼾声。轻轻走到回廊边,看见天井之中,月色照地。转身回屋,关紧了房门。
她在想什么呢?她不知道。回到床上,侧身躺下,过了一会儿,手不由自主地把小裤子缓缓褪了下来。褪到腿根的时候,脸微微有些发热。屁股害羞地露出,向着内墙。她用手轻轻抚摸着,忽然啪地一声,打在左臀上。
没使上力,并不疼。
明明知道不会被发现,她还是把耳朵竖起,听门外动静的变化。
一片寂静无声。
长到这么大,念苏还从没有被打过屁股。偶尔孩童玩耍,说谁谁昨天吃了“笋烧肉”,也尽是调笑之意,顺便伸手在别人臀上“揩油”。而白天的用刑,似乎在忽然之间,为懵懵懂懂的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。
她把身子微微弓起了一些,让屁股贴合手掌的角度,扬起手,“啪”地一巴掌,又打在左臀上。手头稍稍加大些力道。缓缓地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转身,换了一边屁股,依旧如法施为。
其实一点都不疼。感觉有些热热的、麻麻的感觉在臀表蔓延,喜欢。
初次尝试打屁股的禁果,还是在自己的闺房里,感觉很好。
她把屁股又稍稍撅起来一些。心情和想象,早已飞得更远。想着自己像日间秀龄姐姐一样,被按趴在刑台的长桌上,垫着屁股挨打。
摸黑在梳妆台上,拿了一柄木质的发梳……天还没黑的时候,她就把梳子放在那里了。这是她闺房里不多的物件。发梳的篦子是猪鬃毛所制,背面是椭圆形、带着弧度的木柄。日间拿来梳头时,缓缓划过头皮,能把头发梳得很齐整。
念苏拿过荞麦枕头,垫在床中央,然后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,把屁股微微地撅好。枕头固然没有白天用刑专用的布垫那么厚,但对念苏这样一个孩子来说,已足以把屁股垫起来。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兴奋。脑海里秀龄姐姐受刑的画面,再次浮现在脑海……
啪!—“呜呜……饶了我吧!”
她脑海忽然很想要那种热烫的感觉。
念苏闭上眼,右手把发梳拿到身后,打在自己屁股上。啪!……啪啪!
发梳的背面有弧度,不用太大力,就能打疼,而且声音并不怎么响。这让她更加觉得安心。她拿着梳子,左一下、右一下交替着打,模拟日间的“合欢杖”。打了十几下,她便停下来,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挨过打的小屁股—这却是刑罚所没有的。
她发现自己也很喜欢这种抚摸屁股的感觉。屁股刚被打完后会是麻麻的,而触碰则是十分温柔。每次摸到一块刚刚打完的地方,轻轻揉一揉。揉完了接着再打。或者用发刷在屁股上轻轻摩挲,感觉发刷在臀表光滑地滑过。
若不是一片漆黑,她真好想看看自己屁股的样子。看着这两瓣肉蛋蛋,怎么从白变到泛红。
啪!特别用力的一下。
小念苏向侧面滚了一下。但转念想,白天行刑,可不是这样。 要像秀龄姐姐那样,把屁股打的很疼很疼……念苏想。于是把屁股重新摆正,一点一点加大了力道,加快了速度。
啪!啪!
抽打的声音在斗室里回荡,屁股上的痛感渐渐清晰,她开始轻声哼痛。但一面摸索着臀峰的位置,一面还是用力打下。打着打着,把腰弓高一些,屁股撅向发梳打下的方位。打完一下接着打,一边打,脚一边蹬踢,仿佛自己就是日间那个被无情笞打的女孩。其实念苏年少力小,加上姿势发不了力,并无法把自己打到“很疼很疼”。但这种感觉让她迷醉。不久一只手打累了,就换成另一只手……
啪啪的声音渐渐轻了,她也累了,眼睛一点点合上。
那天晚上,念苏是趴在枕头上,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睡着的……
翌日早晨,念苏醒来的时候,小屁股还是光裸着的。红着脸拉好裤子,把发梳藏到抽屉里,早早起身,吃完吴妈做的早饭,便出门去书塾上学。书塾在县城东头。去的一路上,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晚那种难言的感觉。
到书塾(其实是先生家前厅)时,她看见周先生正站在桌前写字,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。赶忙找了个角落坐下。
先生本是前清秀才,自从废了科举,也无意再另寻仕途,便回乡当了私塾先生。学生开蒙之后,日常教学,照例是《三字经》、《弟子规》之类,但有时也用新课本。比如前两天讲到的第十三课:
“黑云起,大雨下。
云开雨止,虹见天空。
其形如弓,色甚美丽。”
先生每次都是教生字怎么写。而念苏却喜欢看底下的插图,有两人在旷野上并肩而立,观望天际彩虹。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,许多年后成为这一幕中人时,在北方另一片天空下,她会想着谁,身边的人又是谁。
不管是怎样的课文,先生总要带着大家大声读出。一时间满室书声朗朗。先生的声音很好听。特别是一字一字读的时候,可好听了。
“不闻机杼声”……“不-闻-机-杼-声!”
“惟闻女叹息”……“惟-闻-女-叹-息!”
她就跟其它孩子一起,摇头晃脑、一本正经地读着。
对于文义,先生并不太给他们讲,只要求他们正襟危坐地诵读。他总说:“你们只管大声读,大声背出来。日后长大了,自会明白其中的道理”。
多年后念苏想起,觉得确是如此。
这天上课,读的是一首简单的诗,李白的《静夜思》。一群孩子照例朗朗大声而不知所云地读着。可是,刚读出“床前明月光”,念苏心里就忽然有些莫名的感觉。她有些愣愣,张着嘴不发声,也不再跟着大家读。抬头看到先生正看着自己,有些惊惶,低下了头。
再抬头,却见先生眼里,并没有凶巴巴的意思。反而朝她点了点头,似有嘉许。
念苏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发愣。她只是忽然觉得很喜欢诗。觉得那些像歌一样随口唱出的韵句,背后似乎有一个未知而美好的世界,一个没法用现代口语表达的世界。感觉很朦胧,可是她想起昨晚天井中的月色照地,竟然能与那么多感触结合在一起,仿佛通过别人的句子,那个世界向她打开了门……
傍晚下学的时候,小念苏走到周先生面前。羞赧了一会儿,说:
“先生,想听您再讲讲诗的意思。总觉得一句诗里,就有好多好多意思。”
先生看着她笑了笑。“诗无达诂,很多意思,要你自己长大才懂。而且诗是‘无用之学’,你还想听么?”
“还是很想听。”
“好啊。开讲之前,我们先来说说,你昨天干什么去了?”
“啊?……”
小念苏脸上一脸无辜。她心里当然知道,昨天围观行刑,是逃学去的。逃学的后果,她并没有多想。先装乖巧吧。反正自己平时一直很乖巧,再说其他孩子也有逃学的嘛。
“昨天逃学了,是吧。”
“嗯……”念苏红着脸低下了头。先生明知故问。
“逃学干嘛去了呀?”
“没……没干嘛。”念苏小声嗫嚅。
“抬起头,看着我。你昨天到底干嘛去了?”
“身……身子不舒服,就没来学堂,待在家里面的……”
“还说谎!”先生瞪着她。
“唔……我跑去衙门那儿看热闹去了……”
“看什么热闹呀?”
“看……看打……”
“哼!看别人挨打,自己逃学的后果,知道吗?”
“……”
念苏不说话,脸更红了。想起入学的时候,先生说过逃学的惩罚。要自己把板凳搬到大厅里孔夫子牌位前,脱了裤子,伏在上面受笞。如果犯错严重,打完屁股还要跪在院子里忏悔。
瞟了一眼墙上,上面挂着一把厚厚的酸枝木戒尺,两指多宽,乌黑乌黑的,多吓人呀……印象里这东西很少取下,趴在板凳上责打人的事也很少发生。先生有一种温润中的威严。只要他人在,众孩童便都老老实实,绝不敢沸反盈天。有时碰到先生有事出去,大家打闹作一团,回头被先生撞见,怒喝一声“都回去坐好!”大家就都立时乖了。有时先生真生气了,取下戒尺敲敲桌子,大家立刻鸦雀无声。反正很少真的责打。
“逃学的后果,自己知道吗?”先生又问,声音提高了一些。
“知……知道的。要……要趴着挨打。”
“把凳子搬过来!自己去把尺子取下来!”
念苏拽着自己的衣角,站着不动。带着委屈的声音小声说:“先生不打嘛……羞……唔……学生下次肯定不敢再逃学了。……再说其他人逃学也没挨打嘛……我知道错了嘛。”
“过来!”
虽然怕,小念苏还是听话地走到先生跟前。
先生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,看着她。“你还知道羞啊?错在哪了?为什么要打你?”
“唔……因为逃学。”
先生的声音温和了些:“你在趴在厅里被打屁股就觉得羞,那在趴在监狱前当街挨打是不是更羞?”
“嗯……”
“换做是你,就算是犯了错,想不想被满街的人围观挨打?”
“不想……”
“哼,审判署这些北洋官僚,尽是些心术不正之徒,明明想看姑娘挨板子,偏偏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你记住: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要做到这一点,就应当时常常正心诚意,特别是保守着自己的恻隐之心。为学如此,为人也是如此。你虽年纪尚小,要想听我开讲,必须严加管教,根本的大端先要立正。记得前清时候,公堂打板子,也总是大群闲人围观。你以后也想做那样的闲人吗?”
念苏摇了摇头。听到先生说要“严加管教”自己,她的心里既觉得温暖,也觉得害怕。
“至于为什么我不打其他逃学的孩子?人各有异,那些孩子,只求基本的习字识字。偶尔逃学,责备一下也就够了,多打反致厌学。我今天是看你若有所思,又来主动求问,孺子可教也。可你既然对自己有了要求,而且真心想要学习,那自当对你更严。你自己说,昨天逃学该不该打?”
“该打……唔……可是能不能不趴在这里打嘛。”念苏低着头。想到那把乌木尺子,心里更是害怕,于是讨价还价。
先生忍住笑,声音却严肃:“跟我到内堂去。今天要重重责打你。”
先生并没有拿下墙上挂的戒尺,而是拿起桌上写字用的镇纸。镇纸是黄铜做的,九寸有余,长而薄,比乌木尺子倒是轻巧了很多。先生一手拿着,一手抓着念苏的小手,向内堂走去。
念苏被先生捉着,心里怕怕的。去内堂,想来就不用趴在孔夫子牌位前挨打了。毕竟在外厅,谁都可能撞见,小姑娘怕羞,先生还是想得很周到。可是,先生说要“重重责打”,而且这把铜尺子看着也不轻……昨晚打屁股时的遐想还在眼前,但当真要被惩罚,她却立刻怂了起来。
到了内堂,先生搬过一张木椅坐下。“过来。”
念苏低着头,乖乖走到先生跟前,不敢看先生一眼。
“自己把裤子脱了,趴到我腿上来!”
念苏上半身慢吞吞地动了下,脚却一点都没挪,似有些不知所措地求饶:“我知道错了,先生不打屁股了,打手心好不好……”
先生捉住她的手,“啪啪”打了两下,便一把将她拉过来。
“啊!……”没等反应过来,念苏就已被先生抱了起来,放趴在腿上。
“不好好反省自己的错,到现在还想讨价还价!”
念苏的身子还没长大。这么趴着,脚离地腾空,双手下垂,小屁股就高高地撅着,再加上被先生呵斥,感觉十分无助,只能下意识地抱紧先生的腿。
先生按住她的腰,一手将她的裤子褪下。念苏只觉得臀上一凉,脸已经羞红了,一声不吭。念苏自小一直乖巧,连妈妈都没打过她。此刻白嫩的小屁股暴露在空中,忐忑中不知先生何时开始责打。 “打你二十下,自己数着。”
念苏感到屁股上凉凉的。铜尺比划了一下,正好盖在她的两瓣屁股上。
只觉得铜尺轻轻触碰。先生手腕一抖。
嗖—啪!一声脆响。
“啊!……一!”
突如其来的疼痛,让小念苏忍不住叫了出来,马上想起还要报数。
没有准备,也没有预热,铜尺直接就打了上来。先生手每抖一下,屁股就是一记生疼。比起昨晚自己的小打小闹,成年人的力气不可同日而语,这才让她明白了想象和现实的区别……这才是真正的惩罚。
还没回过神来,啪!啪!啪!屁股上又是响亮的三下。
“啊!……二……三……啊!……四……呜哇!”
先生打得好重。刚打了几下,念苏就觉得屁股上火辣辣的,憋不住哭了起来。毕竟是孩子,小屁股怎能经得起铜尺责打呢?念苏一边哭,一边小手也不抱先生的腿了,护住屁股不让先生打。
先生板着脸说:“把手拿开!”
“呜呜……先生不打屁股了!”念苏不肯拿开。
可是怎能犟得过先生呢。先生也不多说,直接将她的手反按在背上。
“啊!……”
先生举起尺子,照着她刚刚想挡的右半边屁股,啪!啪!啪!重重三下。
“我叫你逃学!”
“啊!五!……先生……我不敢啦……呜呜!”
“叫你不听话!”
“哇!……六七八!……先生……啊!念儿不敢逃学了!”
念苏一边哭,一边求饶。
先生并不理会。他知道,这次责打必须要让她实辣辣地记住屁股的疼,才能真正起作用。因此尽管看着她臀上已然有了交错的红痕,仍接着责打。
“把屁股撅好!”
啪!啪!
念苏的小屁股哪里受过这种痛。想扭动身子躲开,却又被先生呵斥着,不敢不听话,只能乖乖地把屁股撅好。
啪!啪!啪!铜尺急速落在念苏的小屁股上,并不管有几道红痕已肿了起来。
“哇!哇!……先生不打了!……哇!”
“‘不打了’是几!”—啪!啪!
“啊!九!……十!……十一!”念苏的小屁股扭得越来越厉害,双脚蹬踢,哭声也越来越大。
“屁股撅好了!再乱动我就再打二十下!”
念苏一面哭,一面重新把屁股撅好。先生的尺子却毫不留情,越打越重。
啪!!啪啪!啪啪啪!!
“仔细想想为什么挨打!”
“哇!……”
20下屁股打完,念苏早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。红红的小屁股蛋,伴着抽泣颤动着。先生心里暗暗好笑。往常要是男孩子的话,才打这几下哪能哭成这样。什么“重重责打”,不过吓唬她让她记住而已。脸上却仍然严肃,把念苏放了下来。
“知道错了么?”
“知……知道了……呜……念儿一定用心念书,再不逃课了。”
“再逃课怎么办!”
“被……被先生打……”
“打哪里?”
“打……打屁股……啊呦!”
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。
“把裤子拉好。从明天开始,每天放课后留下。我单独给你将古诗。每次讲四句,渐渐累加。次日等你背诵完四句,我再讲解四句。假使背不出来,一句背不出打10记屁股。念儿听到了吗?”
“知道了……呜呜。”
见念苏还在呜咽,先生把她拉了过来,揉了揉她的脑袋,又用手轻轻揉她的小屁股。
“念儿好好学。先生不愿意因为这个打你。你也不要让老师失望。”
念苏依在先生身边被揉着。打完之后被这么轻柔对待,似乎小屁股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。臀上热热的,心里也是暖暖的。忽然间有些愧疚,再也不能让老师失望了。
“念儿下次若是不用功,请先生……重重责打念儿的屁股。”她低着头。说出那几个字确实难为情,但她自己已下了决心。
“哪里舍得总是打你呢。责打只是辅助,你有一颗向上之心,什么都有了。”
以后的日子里,每天放课后,念苏都会听先生讲诗。先讲汉魏乐府,再是初唐的古绝。从孔雀东南飞,到日出东南隅,从青青河畔草,到行行重行行……周先生虽严,平素却温和耐心。这样冬去春来,日复一日,念苏幼小的心灵,渐渐向那个新世界打开了门。尽管很多句子,那些情、景、事她一知半解,但心里明白这都是好的。乖巧如她,每次都会认真背诵,不敢怠慢学业,惹先生生气。有时先前背的内容背错了,先生并不动怒,只会点点头看着她,又或提醒一下,她自己就会回去继续认真学习。
偶尔也有懒散不用心的时候,还想耍小聪明。被先生发现了,就会挨打。照例还是要去内堂挨尺子。念儿很乖巧,知道要挨打了,就乖乖地在先生腿上趴好,把小屁股撅起来让先生责打。先生一把褪下她的裤子,然后一边责备,一边照着她的小屁股打二十到三十下尺子。虽然疼,但念苏知道先生是为自己好,屁股也确实该打,便会忍住疼痛,再也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哭了。
打完之后认完错,她又会开始好好学习。有一次挨完打后,先生顺便教了她尺子上的两句诗。她仔细看着那对打屁股的黄铜尺子,做得简单而精致。反面打磨光滑,正面刻着画。合在一起时,上面是一株梅花,下有一句词:“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”
先生说,任何情境下,都要有这样的自知与自重。
一年又一年过去。先生慢慢讲到了辞赋,也是一边背,一边讲。先生读书的声音,缓慢温柔,还是像之前一样低沉而好听。念苏只是注意到,先生的眉宇间,常有些愁容。
民国建成了几年,仍是时局不稳,军阀割据。偶尔先生跟她闲聊时,也会带上个一两句。不是这边通电指责“公然贿选、丑声四播、国民蒙羞、祸国媚外”,就是那边通电要“戢暴安民、相机剿办”。从民国九年开始,已经有四个年头了,每有战事,各路军阀便先要电告天下,往来攻讦。那些电文,往往骈四俪六,引经据典,文采斐然,各以护民者自居,又描述对手为“民贼”,放在一起对比着看,也是十分有趣。先生嘲讽之余,有时也会跟念苏讲讲这些电文里的典故,一边感叹:国故竟被这样一批人用在这种地方,传统焉能不亡。
民国十三年(1924),初秋的暑气仍未消散。县城里似乎驻了些兵,但对日常生活影响不大。听先生说,按这阵子发电报的架势,江浙或终难免一战。但诸方意在争夺上海,估计怎么打也打不到这个偏远的县城来。
这天傍晚,下了学,先生仍旧跟小念苏讲辞赋。陶渊明的《归去来兮辞》已经快要讲完了,只等她从头到尾背一遍,就能开始全文讲解了。先生特意去街上买了酥饼,准备奖励念苏。小酥饼是梅干菜馅儿的,混着少量猪油渣烤出,酥香可口。在这偏远的南方小县城里,是非常美味的零食。念苏毕竟是小孩心性,看到先生买回了酥饼,就可怜巴巴地看着,眼馋不已,结果先生拿着尺子一瞪眼:“背完了再吃!”
念苏笑嘻嘻地坐好。她知道先生疼她,随着自己渐渐长大,屁股已经不怎么挨先生的尺子了。再说待会背完,就有好吃的酥饼吃啦。
于是开始背:“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……”
忽然外面传来“轰!”的一声,屋宇震动。远方枪声大作,不一会儿,四面八方传来惊惶的哭喊。一阵阵哒哒的马蹄声急速掠过。
小念苏躲到先生怀里,吓坏了。
先生听到外头一片喊杀声,夹杂着北方口音。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,只是清楚地知道:兵来了。
民国十三年九月,闽浙巡阅使孙传芳率领直系大军,偷渡仙霞岭天险,从浙闽边界的群山中突然发动袭击,北上直插浙军空虚的侧后方。浙军主力被牵制在沪宁沿线,后方或被孙所收买,剩下只有一些收编的部队及地方守军,如何抵挡得住,迅速溃退。
先生看着怀里的小念苏,俏脸吓得惨白。两个小羊角辫儿不断颤抖着。从第一次给她讲诗,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了。小丫头渐渐出落成了大丫头。
乱世兵过意味着什么,他心里是很清楚的,特别是对于妇孺。外头惊惶的呼喊已说明了一切。
四面枪声,逃出去是不可能了。他又看了看念苏俊俏可爱的小脸。没有时间多想了。他赶紧去八仙桌抽斗里,拿出仔细包好的四块袁大头,和酥饼一起,放在布袋里。一面解开念苏扎辫子的头绳,一面对她说: “东西拿好。待会无论发生什么,千万不许做声。出去以后,用泥把脸抹黑,把衣服弄脏,尽量披头散发。等天黑之后往北山方向逃出去,逃到寺庙里。记住,别回家,别呆在县城里。好好活着!一定要听话!”
一把将她拦腰抱起,把她丢进米缸里,盖上盖子。
只听嘭的一声,门被踢开,几个五大三粗的兵跑了进来。
“奉大帅命令,搜查奸细!”
士兵们看了一眼屋内,七嘴八舌地说:
“现洋放在哪里?”
“有鸡有肉吗?俺们保境安民,流血牺牲,你们怎不知道犒劳下老子!”
“就你一个人吗?女眷都去哪儿了?”
“搜!”
“各位军爷,厨房里有腊肉……”先生陪着笑。
“妈个逼的,站一边去!”一枪托将他打在地上。
士兵们四处翻箱倒柜。
“草……都什么破烂玩意啊。啥都没。”
“看看有没有藏起来的女眷!”
士兵们翻开床板,桌子,四处搜刮。眼看就要走到念苏藏身的米缸前。
先生忽然站了起来,用北方官话低声说:“你们这些荼毒乡里的土匪,还敢妄称军人,真是耻与你们同列!卢督军、杨将军早就布防好了,等我们打回来,你们慢慢等着报应吧!”
许多年后念苏还是会想起先生低沉的声音。这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。
她记得先生的这句谎言,对一个小女孩意味着什么。对他自己又意味着什么。
带头的兵慢慢看了先生一眼。“呦呵,俺们是不是抓住了条大鱼?”
“这是卢永祥的手下?怎么躲在这种乡下地方。”
“管他呢,总之抓回去领赏少不了!”
一群人抓着先生,骂骂咧咧地出去了。
直到快入夜了,小念苏才从米缸里爬了出来。外头的声音似乎消停了一些。房间里桌椅倒翻,一片狼藉。
念苏小心翼翼地爬出去。
内厅地上,纸笔散落。依稀看到地上有一根东西。凑近一看,是那个黄铜梅花镇尺。想来士兵们觉得不值钱,随手扔在地上。另一根却不知道哪儿去了。
念苏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,放在先生给的布袋里。
脸上抹了几把灰,头发抓得蓬乱,又在地上滚了两下。活脱就是个小叫花。
她并没有听先生的话逃出去。从学塾回家的路,她太熟悉了,哪里有巷子,哪里有近路,哪里有沟渠可以躲起来……就算闭着眼她都知道怎么走。
还没到家,她就远远看到一片火光。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站在家门口……
很多回忆似乎再也记不得了。
念苏也忘了,那天晚上是蜷在哪里过夜的。
火场里只有吴妈的尸首。
没有找到许夫人。有人说在暴行之后,那几个兵居然派人回营,招呼同伙一起来。许夫人趁他们没注意,跑向不远的江边,跳了下去。有人说是士兵先奸后杀,又烧屋灭迹……事实已经不重要了。反正在乱世中,这是百姓的常事。念苏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妈妈。
还有,那天清晨逃出城时,又路过县监狱前的刑台。
台上放着几个首级。
其中有一个,是先生的。
告示栏上写的“奸细”、“杖毙枭首”什么的,她也记不得了。
那一刻她似乎觉得天旋地转。
记得那天清晨,天蒙蒙亮。通常这样的时候会有许多鸟在叫吧。但她觉得那一刻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。
她根本不再想什么“寓形宇内复几时、曷不委心任去留”之类的废话了。
她只想听先生的话,好好活下来。
带着先生给过的一切活下来。
有朝一日,复仇。
第三章 北上之路
念苏的少女时代,是在上海度过的。记忆中的这座城市,冬天没有雪却湿寒刺骨,夏天入梅后暑气蒸腾。梧桐树后的花园、石库门里的弄堂、苏州河边的滚地龙……富人与穷人各有各的活法,但她不知道自己属于这座城的哪一部分。
甲子兵灾后,家乡沦为一片废墟。她像小乞丐一样,一路逃到了城外寺庙里。庙里收留了这些难民。四处劫掠的兵虽然凶暴,暂时不敢骚扰到庙里,不久后,也都撤走了。
县城满目疮痍,家已然不在。幸而庙里师父都是本地人,辗转联系上了她在山东当兵的哥哥。
她哥哥自从军校毕业,被首长相中,已经做了副官。想起母亲生前疼爱这个小妹妹,一心想让她读书,自己又无法脱身照顾。于是想方设法凑了钱,把念苏送去上海入读玛丽女中。那是沪西最好的全日制女校,以培养淑女闻名。
念苏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大上海。
和家乡比起来,她觉得,自己蓦然被丢进了一个新世界。
对于念苏而言,那个毁于兵火的县城,永远存在在记忆里。老宅的闺房,清澈的江水。空气里永远是泥土、田野的气味。偏远县城,有着种种旧俗,也保留着人心的古旧。而所有认识的人与物事,就像凭空沉没在水底。有时她会没来由地想起秀龄姐姐,想起那年难忘的场景,不知她后来去了哪里。还有那个笞刑的刑台,先生家前厅墙上的乌木尺子,后堂的木头椅子……每次无由中蓦然想起,心里总是异样的感觉。
新学校里的一切,她并不习惯。初来乍到,她不知道该跟别人说什么话题,也不知道怎么接近同学们感兴趣的那些东西—电影明星、衣衫首饰、私下里津津乐道的八卦或海派文学。教会的嬷嬷会管教种种举手投足的规矩,虽没有体罚,却着实让她心里厌烦。敬拜的也不是私塾里的孔夫子,而是她当时一无所知的耶稣基督。
在人群里,在做礼拜时,她跟那些精致的同龄人一样,说着相同的祷告词。只是心里强烈地感受到,自己是不同于城里人的乡下人,也是个不同于本地人的异乡人。
不愿讨好,不愿融合,于是更多的时候选择沉默。
每当周末来临,本地的同学都有家人来接。她看着一家家笑逐颜开,心里却似乎空空荡荡,什么想法都没有。待在学校的日子久了,周末就辗转去虹口,去书店里蹭书看。
渐渐长大的她,对那些鸳鸯蝴蝶的文字却似乎不感兴趣。只喜欢一个以前没听过名字的作家,喜欢他黑暗而激荡的文字。
“当我沉默的时候,我觉得充实。我将开口,同时感到空虚。”
“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。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,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。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。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,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……”
这本小书,是去年新出的。念苏看了看价钱,总是不舍得买。老板见这个半大的丫头拿着书爱不释手,笑了笑说,既然这么喜欢,反正作者是自己朋友,便宜卖些也无妨。于是她珍重地买了下来,回宿舍一遍又一遍读着那些文字。
特别是书里的两篇小短文《复仇》。不明其意,但却若有所思。
复仇,这是她没法忘记的事。属于她的温暖在那一天全部失去,让她如何忘记。然而复仇的事,自从她来了上海,心里就渐渐明白不可能了。上学的那天,哥哥告诉她,元凶名叫孙传芳,眼下是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,上海正是他的势力范围。此人坐拥十多个师的重兵,有文人学士做帮腔,还请了日本人冈村做顾问。前些日子刚击溃了山东军,把山东的总指挥枭首示众……念苏再一次听到这样的暴行,听不下去,打断了哥哥的话。哥哥叹了口气,摸了摸她的头:总之,复仇的事,只能放在心里。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将军,或许还有些微可能。否则,鸡蛋碰石头,那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。乱世中的规则,就是弱肉强食,就是这样简单清晰。
念苏什么话也没说……
书里的《复仇》,似乎与复仇没什么直接关系。只是那厚重的黑暗,正是一直以来内心的写照。
“我的神,我的神,你为什么离弃我!”
在教会学校的她知道,这是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前的呼喊。她对这类的文字似乎无师自通,不用别人讲,看过便会深深记在心里。诺亚洪水的毁灭、索多玛天空的火雨、《传道书》里的空虚,耶稣在人间的凄惶……那是与她心里相共鸣的黑夜。她心里有一个深深的黑夜,需要这个世界其它的黑夜,她才能觉得自己的命运不是孤独的,才能感受到点滴的慰藉。
只有想起先生的时刻,是她心里罕有的暖意和温存。 那是一个个周末,当寝室里没有人的时候,她会假装若无其事地去隔壁宿舍门口走一圈,看看有没有人在。
回到房间,竖起耳朵,听周遭有没有动静—这是她从小在闺房里就学会的技能。
取出那把黄铜镇尺。放在面前的床上。
那一瞬,空气里悄无声息,而她心里却翻涌着莫名的期待。
她微屈着身子,双手拽住裤子的边缘,连同小裤一起褪到了大腿根。
就像过去惹恼了先生,先生扯下她的裤子,从不拖泥带水。
裤子褪下,两瓣刚刚发育的屁股蛋子,便圆鼓鼓地露了出来。念苏的身子已经长大了,白嫩的屁股,带着少女让人怜爱的红润。她把屁股露好,趴到床上,拿起身边的尺子,闭上眼睛。
“念儿最近不用功,该被先生打屁股了……”
她小声地说,仿佛在向先生认错。尺子在臀上轻轻比划。
啪!啪啪!
她很快甩起了尺子,左一下右一下,用力往自己屁股上打下去。
尺子打上屁股的那一刻,她心里觉得无比的温暖。就像屁股上的滚烫。
年龄渐长,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。无论心理还是身体。
她的手劲大了许多。她也了解自己。知道内心深处的渴望,知道屁股期待着怎样的责打。知道它的承受能力,也知道自己会怕疼而渐渐下不了手。所以倘若有两下躲避了或者打轻了,她就主动把屁股撅好,然后啪!啪!啪!重重照着刚才打轻的地方打下去。
“还敢不敢学习偷懒!”
“念儿不敢了……呜呜……先生不打念儿屁股了好不好……”
她心里默念着这些羞耻的话。往日即使挨打,也绝不会这样讨饶。但声音仿佛在心里响起,也想起了先生的声音。久违的温柔的声音。然后想起先生拦腰把她抱起。也想起最后一次,他那样拦腰抱着,把她丢进了米缸……一想起,又不由自主地心痛。
于是挥起尺子,越打越重,哪怕屁股下意识地闪躲。
两腿交替着屈伸,裤子滑到了膝盖。她往上趴了一点,把被子垫在赤裸的身下,用这个从小最习惯的姿势,反手一下一下抽打着屁股。直到它红肿的表面,泛起一楞楞戒尺的尺痕。
尺子是黄铜做的,声音不大,却寸劲十足。没有人知道宿舍里发生了什么,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发生了什么。
每次打完屁股,她会把裤子拉上来,到屁股刚好露出的状态,然后侧身躺着,抚摸着屁股上凸起的尺痕。刚被打完的屁股,依然火辣辣地发烫。念儿发育未久,屁股仍是嫩嫩的,很容易打红打肿。她抚摸着交错凸起的尺痕,心中温柔而平静。
然后,她就会去好好看书。打完屁股后,心似乎特别能看得进去书。她带着屁股上的余痛和内心的平静,安心地看书、复习老师上课的内容。释放完了心中的渴望,便可以安心地待在自己的世界。因为封闭,得以纯粹。
在这样的纯粹下,她的课业进步非常快。玛丽女中本就师资优秀,她又有着强烈的动力和纯粹的心。尽管生活仍充满迷惘,尽管心里的那些黑夜有时仍会在无声中剧烈翻涌,她却似乎在学习上找到了一些支撑生活的东西。特别是文史哲这类科目,她自幼年启蒙,本就有很好的底子,要学好中学的课程自是不在话下。
岁月荏苒,一年年过去。念苏就在自己的迷惘与纯粹中,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。30年代初的上海,十里洋场,纸醉金迷,也太平繁荣。多少隔绝了乱世的悲哀,也让念苏不用经历乱离之苦。
那些年在中国大地上,城头变幻大王旗。眼看着军阀起势了,不久又烟消云散。眼看着北伐军统一全国,但又有旧日军阀改换名目,依旧称霸一方。无非是看手里有没有枪而已。念苏还记得,民国十五年北伐,孙传芳被打得一蹶不振,先逃出上海,据说后来北上投靠了奉军,就此杳无音信。去年九月,东三省沦陷,也不知这个大仇人是死是活。她心里似乎若有所失,空空落落。
每一个周末,念苏仍会与玛丽女中的同学一起做礼拜。她对于周围仍旧疏离。即使对经文熟悉了,她也仍旧只能选择性地喜欢一部分经文。她会喜欢“spare the rod,spoil the child”之类的句子,会幻想穿着修女衣服,因为赎罪而受惩罚。但对那些“爱是律法的成全”这类的教义,她却总是格格不入。
教人去爱、而不是以牙还牙的耶稣,最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。而她也亲眼见证了神父的命运。
几天前,虹口的日本军与驻沪的十九路军开战,战事迅速扩大。报纸上很快布满了各种寻人启事。即使在夜晚,也能听见遥远的爆炸声从北面传来。
尽管念苏在上海举目无亲,尽管战火都在苏州河北岸、遥远的大场、江湾,她仍能感受到空气里战争带来的绝望气息,明白每一声爆炸意味着什么。童年所珍爱的一切都毁于战火,她又怎能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?
周末,她听同学说神父死了。从虹口赶来学校的路上,流弹贯穿了他的身子,他倒在了路边。苏州河北岸的许多地方,早已炮火连天、血刃塞途。他的死,只和千千万万个平民一样。
他曾在布道时告诉她们:不要恨,而要爱你的仇敌。爱人不可虚假,即使面对敌人,也要祝福,不可咒诅。要在盼望中喜乐、患难中忍耐……言犹在耳,他的尸体已经裹上了白布。
念苏冷眼看着担架被抬入学校。
神父所说的爱,她心底明白也许是美好的。就像她从小读过的诗。她想,自己大概仍旧有一颗会因种种美好而悦动的心吧。可是在这个时代,脆弱的美好有什么意义?爱能让妈妈和先生复活么?能让国内国外的人们停止弱肉强食么?她心里害怕,害怕自己因为这些美好而软弱,所以本能地抗拒。
她觉得人间公道,天道轮回,就应该像《旧约》里那样干脆。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,不义的人,只配得到审判和毁灭。这种带着黑暗与决绝的气质,常常体现在自己的文字里。所以宗教课老师说她像“法利赛人”。同学觉得她难以亲近。她也并不在乎。
毕业在即,她在思考自己的未来。而无论是在校成绩,还是英语水平,她已经有资格申报中国最好的大学。在那个年代里,女孩读大学,仍是很稀奇的事。班里的同学,有的毕业后就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,有的家里早就安排好了去处。没人为念苏安排未来—这些年她与哥哥也只是通信而已。无牵无挂,她的未来反而一切自由。
去燕静大学吧。老师建议她。
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所学校的名字。
很久以后,她仍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何会报考这所学校。也许因为它是中国最好的教会学校,也许因为它有中国最美的校园—老师说,燕静大学的校园,是旧日的燕园和静园,有一泓湖水,过去曾是陕西某军阀给父亲养老的地方。说到美丽,莫说是其它教会大学,即使是它隔壁那座只有一个小荷塘的园子,也完全没得比。而念苏并不在乎这些。她只是希望换个地方。眼下的环境世界让她觉得窒息。或许换个地方会好点?她不知道。
而且轻轻念起学校名字的时候,她觉得声音很好听。“Yen—Cheng—University……”
就像她往后,还会轻轻念起一个人的名字。
……
北平的初秋似乎很早。民国二十一年(1932年),似乎尤其如此,至少念苏的记忆里是如此。
这天傍晚,天上下过了雨,已经有些微凉。念苏独自一人在学校湖边徘徊。
小山上的临湖轩,是校长的住处。这天,轩上张灯结彩,燕静大学正在举办新生迎新会。按照惯例,每年新生入学,都要来这里与校长、院长们见面、相识,然后大家一起聚会、吃蛋糕。十八岁的许念苏,刚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,扎着粗粗的辫子,跟校长、院长们一一握了手。
校长还特意说,对这个法学院的小姑娘印象深刻。燕静大学的入学考卷,向来以考试难度大而闻名。这次的英文考卷更是只有一句话:“请用英语翻译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”,不附任何原文与说明,要求能背古文的同时还有英语写作的功底,难住了很多考生。而这个女孩却能高分完成,委实不容易。融汇中西文明,是本校的教育宗旨所在,望各位新生再接再厉,保持自己的优秀与理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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